万胜 发表于 2020-3-17 08:08:05

丰子恺 | 四时闲居



闲 居

丰子恺

闲居,在生活上人都说是不幸的,但在情趣上我觉得是最快适的了。假如国民政府新定一条法律:“闲居必须整天禁锢在自己的房间里”,我也不肯出去干事,宁可闲居而被禁锢。

在房间里很可以自由取乐:如果把房间看成一幅画看的时候,其安插就如画的“置陈”了。譬如书房,主人的座位为全局的主眼,犹之一幅画中的middle point 〔中心点〕,须居全幅中最重要的地位。其他自书架,几,椅,藤床,火炉,壁饰,自鸣钟,以至痰盂,纸麓等,各以主眼为中心而安插,使全局的焦点集中于主人的座位,犹之画中的附属物,布景,均须有护卫主物,显衬主物的作用。





这样妥帖之后,人在里面,精神自然平和平静,集中,而快适。这是谁都晓得,谁都可以自由取乐的事。虽然有的人不讲究自己的房间的安插,然走进一间安插很妥帖的房间,一定谁也觉得快适。这可见人城市鉴赏,鉴赏就是被动的创作,故可说这是谁也晓得,谁也可以自由取乐的事。



我在贫乏而粗末的自己的书房里,经常欢喜作这个玩意儿。把几件粗陋的家具搬来搬去,一月中总要搬数回。搬到痰盂不克不及移动一寸,脸盆架子不克不及旋转一度的时候,便有很妥帖的位置呈现了。那时候我自己坐在主眼的座上,环视上下四周,君临一切。觉得一切都朝宗于我,一切都为我尽其职司,如百官之朝天,众星之拱北辰。就是墙上一只很小的钉,望去也似乎居相当的位置,对全体为有机的一员,对我尽专任的职司。我统御这个天下,想象南面王的气概,获得几天的快适。







有一次我闲居在自己的房间里,曾经对自鸣钟寻了一回开心。自鸣钟这个工具,在城市里差不多可说是无处不有,无人不备的了。然而它这张脸皮,我看惯了真讨厌得很。罗马字的还算好看;我房间里的一只,又是粗大的数学码子的。数学的九个字,我见了最头痛,谁愿意每天做数学呢!有一天,大体是闲日月中的闲日,我就从墙壁上请它下来,拿油画颜料把它的脸皮涂成天蓝色,在上面画几根绿的杨柳枝,又用硬的黑纸剪成两只飞燕,用浆糊粘住在两只针的尖头上。这样一来,就酿成了两只燕子飞逐在杨柳中间的一幅圆额的油画了。







凡在三点二十几分,八点三十几分等时候,画的构图就非常妥帖,因为两只飞燕适在全幅中稍偏的位置,而且追随在一块,画面就保住均衡了。辨识时间,没有数目字也是很容易的:针向上垂直为十二时,向下垂直为六时,向左水平为九时,向右水平为三时。这就是把圆周分为四个quarter〔一刻钟〕,是肉眼也很容易办到的事。一个quarter里面平分为三格,就得长针五分钟的距离了,这不十分容易正确,然相差至多不过一两分钟,只要不是天文台,电报局或火车站里,人家家里上下一两分钟原本是没关系的。倘眼睛锐利一点,看惯之后,其实半分钟也是可以分明辨出的。这自鸣钟现在还挂在我的房间里,虽然惯用之后不甚新颖了,然终不觉得讨厌,因为它在壁上不是显明的实用的一只目鸣钟,而可以冒充一幅油画。







除空间以外,闲居的时候我又欢喜把一天的生活的情调来例如音乐。如果把一天的生活看成一个乐曲,其经过就像乐章(movement)的移行了。一天的早晨,晴雨如何?冷暖如何?人事的情形如何?犹之第一乐章的开始,先已奏出全曲的根柢的“主题”(theme)。一天的生活,例如事务的纷忙,意外的发生,祸福的临门,犹如曲中的长音阶〔大音阶〕变成短音阶〔小音阶〕的,C调变成F调,adagio〔柔板〕变成allegro〔快板〕。其或昼永人闲,平安无事,那就像始终C调的andante〔行板〕的长大的乐章了。以气候而论,春日是孟檀尔伸〔门德尔松〕(Mendelssohn),夏日是斐德芬〔贝多芬〕(Beethoven),秋日是晓邦〔肖邦〕(Chopin)、修芒〔舒曼〕(Schumann),冬季是修斐尔德〔舒伯特〕(Schubert)。这也是谁也可以感到,谁也可以晓得的事,试看无论什么机关里,团体里,做无论什么事务的人,在阴雨的天气,处事一定不及在晴天的起劲,高兴,积极。如果有非论天气,天天照常处事的人,这一定不是人,是一架机器。只要看挑到我们后门头来卖臭豆腐干的江北人,近来秋雨连日,他的叫声自然懒洋洋地低钝起来,远不如一月以前的炎阳下的“臭腐豆干!”的热辣了。

文| 原载《小说月报》1927年7月10日第19卷7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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